中国青年报记者 郑琳（右） （摄影 季彬）

　　【主持人】：各位网友，下午好！欢迎大家参加我们今天在线访谈，今天的访谈是新闻背后的故事。7月7日上午，原重庆市司法局局长文强被执行死刑。中国青年报记者郑琳、田文生目击文强生命的最后4小时。今天，我们就请到了刚从现场回来的郑琳做客中青在线，并将连线田文生，请这两位嘉宾与网友在线交流，谈谈这则新闻背后的故事。郑琳，你好。

　　【郑琳】：你好。

　　【主持人】：广大网友非常关心这个事情，请你先谈谈这次采访的经过？

　　【郑琳】：文强二审判处死刑之后，在等核准，在这期间我们报社觉得这次是非常好的机会，如果采访到他本人。我们一直在做努力，也向重庆方面申请，我们得到批准，得到批准非常晚，7月6日晚上七点多才得到许可，我们可以采访文强。当时已经没有飞重庆的飞机了，我飞到成都，已经是夜里一点钟左右，坐车到重庆，大概到四点三十五分左右到看守所，文强5点10分左右起床，跟他最后做的面对面采访。

　　【主持人】：当日凌晨五点多见到的文强，距离死刑还有4小时。

　　【郑琳】：9点10分左右执行死刑。

　　【主持人】：文强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郑琳】：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并不知道死刑核准已经下来了，由最高法院批下来的，我们会有一点怀疑，正在这个阶段会有一个结果，我们得到许可之后有这种怀疑，也没有问民警，也没有跟文强本人提起，还是正常叫他起床，比平时早一些，平时是七点多起床，有时候还想再躺一会，有时候会九点、十一点多起床，这天早晨五点多叫他起床，梳洗、穿衣之后，我们就去采访他。

　　在我们都不知情的状态下，他还是比较常态的状态，民警告诉他法院对他有一个复核的审理，我无从知道他是不是有预感。作为一个旁观者，从我的感受来讲，我觉得他在最后的时刻，求生的欲望还是非常强的。稍有一些理性分析的人，都会想到在这个阶段，现在法院让我去采访他是不是走到尽头了。而他感觉不是这样，他感觉是有转机，我们当时采访他的时候，跟他说，在这个阶段，我们得到许可采访你，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宝贵的机会，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宝贵的机会，借这个机会对公众说些什么，公众也想了解你。

　　他对我们意图并不是非常排斥，但在这个时间非常排斥，他说：“我刚刚知道法院要审我，我不知道法官问我什么样的问题，我现在要准备我的案子，等法院审完了再采访我”。在他的概念里，法院审理之后还有时间再来采访。在半个多小时之内，前后有三次试图说服他，他一开始拒绝之后，我们就退出来了，他还看二审判决书，记录一些要点，我跟他反复申请，我采访你，十分钟，五分钟，还是三分钟，屡次提这个要求，他又拒绝，第三次拒绝之后，我们就出来了，当时时间也不早了，法院定的是6点10分接他，我们6点的时候出来的。

　　【主持人】：采访中还不知道判决情况。

　　【郑琳】：按照法律规定，只有法院才能宣布死刑核准意见，其他人不知情，即便有这种疑惑也无权说。

　　【主持人】：在有限采访时间内，都问了什么样的问题？

　　【郑琳】：我们准备非常详细的问题，由于他拒绝接受，都没有问，最后判死刑，他自己怎么看，他觉得是个人原因还是制度原因？大家网上流传的那些，他在十年前破了张君案，张君说了重要的话，十年之后你就是我，今年正好是十年。流传甚广，问过一些对这个案子比较熟悉的记者，说有这个事情，张君为什么有这个预见性？因为张君在重庆生活了多年，在黑社会，也非常了解方方面面的情况，那时候文强在警界名声很广了，实际上文强的作风骄横跋扈、收受贿赂，一般的百姓不接触的可能不了解，张君作为黑社会有所耳闻，张君这话也不是随便说出来的。

　　【主持人】：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与文强面对面的交流，真实的文强是什么样的人？

　　【郑琳】：此前的庭审中见过他好几次，一审、二审去过现场。一会采访田文生（中国青年报记者），他可能了解，田文生在文强在任的时候也采访过他。我也接触过很多文强的部下，文强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在重庆码头文化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比较讲义气、江湖气，只要朋友给他请求，不太有原则性的是与非的底线。他文化素养不是特别高，比如公安界一些朋友告诉我，文强作为局级领导，在一些会上讲话的时候，显得素质比较低。我走访重庆公安局民警，都觉得他非常的跋扈，这一点给我的印象非常深。

　　【主持人】：生命最后4个小时，你采访他，还有一种印象吗，还能感觉到吗？

　　【郑琳】：不可能，已经是阶下囚了，没有再跋扈的资本了，但是他还是不肯合作，有自己的主见，也比较难以说服，比较强硬的态度，再说他就不予理睬了。

　　【主持人】：这次还采访到他的家人，如何联系他的家人并进行采访的，他们有没有回避或者抵触的情况呢？

　　【郑琳】：我们在重庆市五中院，法院宣读最高法院死刑核准的时候，有规定是不能进去的，我们在法院院子里看到，他的儿子、大姐见他最后一面。我们曾多方面联系，本来想采访他大姐，他大姐精神状态不太好，他儿子愿意跟我们谈，他妻子我们是她监所里采访到的。

　　【主持人】：文强的妻子对于采访配合吗？

　　【郑琳】：文强的妻子和儿子都很配合。

　　【主持人】：文强的妻子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郑琳】：因为时间非常紧，采访她的时候，他妻子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被执行了，刚刚被执行了。民警会在她比较平稳的状态下再告诉她，我们没有权利告诉她，我们就聊了一下。他的妻子没有什么文化。我对这次重庆打黑感觉最深的，除了法律罪与非罪之外，就是人性的凸现非常明显。他妻子以前对丈夫颇有怨言的，文强作为一个丈夫，首先是不忠诚的，妻子是很难以承受，还有跋扈的性格，不光在单位，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但是到生死关头的时候，问他妻子恨他吗？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时光倒流还愿意嫁给他吗？她的回答是不恨他，再有一次选择仍愿嫁给他。她对她丈夫的感情，结发夫妻好几十年，感情流露得非常明显。

　　【主持人】：中国青年报法治版关于文强执行死刑的报道，其中有一个报道关于他妻子的，《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选择文强》，这出乎很多读者的意料，是很复杂的感情。

　　【郑琳】：人生在低谷的状态下，会想到此前的种种好。采访中，他妻子几次眼圈红，问她有什么愿望，她说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老公活着。如果死刑核准的话，问她会怎么样，她说也能接受。她有传统的一面，但是她也有见钱眼开的一面，她的素质没有太能够帮助他的丈夫起到提醒的作用。我觉得文强走到今天，让我很感慨，他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以提醒他。

　　作为一个官员，他在业务上比较出色，层层升的时候，他才有条件做腐败的事情。人在权利比较大的时候，其实从人性角度是容易自我膨胀的。如果身边全是阿谀之风，也可能找不到北，如果有真的朋友能够提醒他、帮助他、告诉他，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可能在犯小错的时候，就会嘎然而止。我们认为他那些朋友，最终把他给害了，他妻子仍然认为我们是朋友，江湖气远远高于是非。

　　【主持人】：文强有很多朋友兄弟，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说出忠言。他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像很多传说中一个有负面的年轻人呢？

　　【郑琳】：他的儿子让我非常吃惊，此前我没有见过他的儿子，此前在法庭见过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是第一次见。他和我心目中的纨绔子弟不一样，而且差别很大。今天早上上网的时候，有一个网友自称是文强儿子的同学跟贴，“他跟其他的纨绔子弟不一样的，他是比较憨厚朴实的，不那么复杂的一个人”，这个观点在我采访的时候也深有同感。

　　【主持人】：郑琳去重庆采访，这次文强被执行死刑，重庆市民有什么反映？

　　【郑琳】：我们也接到很多读者电话，还有网上的跟贴。还是有两类声音：一种声音认为无论怎么样的贪官，在人性方面和家人的骨肉亲情方面都是一样的，让人唏嘘感慨；另一种声音认为文强死有余辜。

　　我采访重庆市民时，重庆市民声音基本是一个声音，就是认为大快人心。在我几次去重庆时感受都非常深，包括对打黑的看法，重庆的百姓这个声音也是非常明确的。这次采访他的儿子和妻子，展现的是亲情一面，尤其在生死离别的时候，也可以理解，任何的恩怨都已经散去，留下的是骨肉血脉。但重庆百姓在日常体会到的是文强的骄横跋扈。我认为文强对社会最大的一个伤害，是他让他的系统，大家觉得通过正常的努力认真，对事业的忠诚，是不可能得到好的结果，我必须通过跪下向他行贿，包括实体的跪下和内心的跪下，才可以往上走，这对于一个体系的伤害是非常大的。我采访文强091的专案组民警说，去文强家那种奢华是非常令人震惊的。

　　【主持人】：对重庆老百姓来说，文强所作所为对公平正义底线造成了伤害，这个是大家不能容忍的，从视频和图片中看到横幅或者标语，老百姓放鞭炮，这是自发的事情。

　　【郑琳】：我没有采访每一个人，不能说得很确切，在采访的路上，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发到网上，我们坐车在很多地方都听到了鞭炮声。在重庆，我和田文生在任何一个街头吃饭，聊起来的时候，周围人都在议论文强。“他简直太可恶了！”我几次在回来的飞机上，我在跟后方编辑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就有旁边的重庆人，主动跟我搭话，“你是记者吗？”、“你采访过文强？”、“他该杀！”。完全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主持人】：今天看到的这个报道，你采访到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说：“我很崇拜我父亲”，通过你的采访，你觉得文强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郑琳】：这点让我非常感慨，我连夜回来的时候，到家已经夜里三点，我四岁的女儿还没有睡等着我，孩子像小鸟一样扑过来喊妈妈的时候，我抱起女儿想，今天有一个儿子失去了父亲，文强先不说作为一个腐败的官员对整个社会的伤害，他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阴影里，我觉得他作为父亲是失败的，对不起孩子。他儿子还是比较乐观，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祝愿他在未来的路走得更好，还可能碰到人生中的困难，此前没有遭遇过生活的挫折，我希望他在真正遇到挫折的时候，还能保持坚强。

　　【主持人】：这次采访，你目睹了文强执行死刑的过程，在歌乐山，你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郑琳】：歌乐山非常美，重庆容易起雾，很少看到歌乐山非常清秀的全貌。那天突然变成晴朗的天，非常非常美，我一路沿着盘山公路上去，柳暗花明的感觉，心情百感交集。离我几米远前面的车坐的是文强，他看见同样美的景色，他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当时想，让一些官员能够有我这种经历的话，会有什么样的感想，我觉得作为一个人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贪欲，我收人家一千元钱没有事，我能收两千，是不是就敢收三千。文强是一步步最后到了深渊，想回头都晚了，在这么美丽的景色，这么丰富的人生，到最后走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绝境。

　　【主持人】：谢谢郑琳，现在我们连线在重庆的记者田文生，我们请他回答一下问题。文生，你好，现在我们和田文生连线，通过这次采访，谈谈你见到的真实文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田文生】：我跟文强接触相对多一点，但是也只限于工作方面的交往，当时他在公安干的时候，我采访过他，庭审期间，我参加了庭审，这次又见到他，总体上讲，我觉得一百个人眼中可能有一百个文强，就我个人来说，他业务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以前做事的成绩还是很突出的，为什么他会走到这个结果？他是很强势的一个人，江湖气相对比较重一些，做事比较霸道一点，感觉他对规则和秩序的敬畏感不那么强。

　　【主持人】：这次文强被执行了死刑，重庆的市民他们有什么样的反映呢？

　　【田文生】：反映是非常大的，首先表现在大家对文强高度的关注，大概早上九点到十一点时间内，我接到不下四十个电话，也有很多的短信，都是关于新闻报道的，这个说明大家的关注。

　　【主持人】：接到的电话来电都说的什么呢？

　　【田文生】：主要是对文强细节的一些更多的了解，我们了解的信息，应该说我们报道的很详细。

　　【主持人】：对于这次文强被执行死刑，重庆市民大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田文生】：文强犯的错误，就该按照他的罪给他治罪。

　　【主持人】：本次采访你自己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田文生】：我曾经跟他接触过，这个人业务是很强的，是业务方面的一个能手，另外一方面，这个人从基层那样上来很不容易，也有个人的成就，他走到最后的这个命运，我觉得还是值得很多人深思。

　　【主持人】：这次访谈，很多网友都非常关注，可以回答两个网友的问题吗？

　　【田文生】：可以。

　　【主持人】：有一个网友问，请问你们是如何获得批准的？

　　【田文生】：我觉得在这个事件当中，媒体能够在文强生命的最后时候见到他，给了他一个剖析自我，至少是检讨内心这样一个可能性，我觉得对他个人、对读者和社会都有很大的意义和价值，这个层面上讲，我觉得记者能够在文强最后的时候见到他，体现了有关部门的开明，和过去的情形相比，这是个很大的进步。至于具体的申请过程，早在5月21日，也就是在文强二审宣判的当天，我们就以公文形式正式向有关部门提交书面申请，最终获得有关部门的批准。

　　【主持人】：网友问是什么让文强思想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从一个英雄变成了罪人？

　　【田文生】：我觉得通过他儿子的看法和其他已公开的信息，概括起来，他对自己个人的欲望不能克制，对秩序和规则缺乏必要的敬畏，他这个性格上，他对规则和秩序缺乏敬畏，太江湖气，因为他以前走的很顺，可能有自我膨胀的感觉，缺乏了一些约束。

　　【主持人】：谢谢文生的回答，也祝你以后的采访更加顺利。

　　【主持人】：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访谈即将结束，感谢郑琳今天的参与，谢谢广大网友的参与。

　　【郑琳】：谢谢主持人，也谢谢大家对我们这次采访的关注。

　　【主持人】：也谢谢在重庆的文生，欢迎大家继续关注中青在线新闻背后的故事系列访谈，谢谢！再见！

　　【郑琳】：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