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城区内一加工厂内,木料堆积如山。(记者 田文生摄)
重庆市万州区走马镇一个码头处,工人正往卡车上装载松木。(记者 田文生摄)
中国网·滨海高新讯 记者日前接到投诉称,近年来,重庆市万州区盗伐林木活动异常猖獗,从砍伐、收购到运输、交易直至加工制造,形成了一个成熟的链条。这个庞大的网络造就了大批富翁,而背后是每年数以万计的树木被非法砍伐。
去年8月19日,重庆市曾召开历史上规格最高的林业工作会——重庆森林工程大会。会议发出进军大山、营造森林的总动员令,提出用 10年左右时间,“开发致富之山,打造宜居之城”,把重庆建设成为“森林重庆”。“森林重庆”工程将是一个投入以百亿元计的宏大手笔,这个“动员令”被广泛称作“重庆绿色宣言”,被认为传递出一个老工业城市的生态发展之梦。
如今,“重庆绿色宣言”言犹在耳,举报人“树木被批量盗伐”的举报是否属实?今年2月,中国青年报记者曾深入万州林地展开调查,发现举报基本属实。为慎重,国庆长假期间,记者再度奔赴万州,跋山涉水实地调查。
一平方公里内有尚未运走的百节树干
举报人称,万州区多数乡镇存在严重的盗伐现象,记者选择走马镇实地调查。
10月1日,记者赶赴该镇。次日,乘坐摩的到达当地居民进入鱼背山水库的码头——石夹子(音)。鱼背山水库是为了修建鱼背山电站拦截泗涉河所形成的大型水库,泗涉河是长江的支流之一。
知情人透露,为了保护生态,该水库周边林地山脊以内区域属于禁伐区。但一进入该区域,砍伐迹象便随处可见,记者下摩托车时,发现5名工人正汗流浃背地将数十节锯成两米长的松木从“鱼库1号”机动船装载到一辆牌照为渝F02832的大卡车上。
根据锯口的新鲜程度判断,这批木材应该是在一周内被砍伐的。
记者以准备在附近修建木材加工厂、需实地考察可开发的木材资源情况为由,与卡车司机攀谈起来。点燃记者递过去的香烟,司机说,这些年,当地砍伐得比较凶,20厘米(指底端直径)尤其是25厘米以上的大树已经不多了,但“20厘米左右的还是有的”。
装载完毕,司机指挥着工人小心翼翼地扎拉好篷布,将满满一车散发出淡淡松节油气味的松木掩得严严实实,随即,鸣响喇叭,带着马达的低沉轰鸣绝尘而去。
随后,记者租用一条机动小船,深入库区内部。
记者向李姓船工询问,水库一带还有没有好的木材?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记者:“你能出啥子价嘛?”
“看木料的质量,每个立方100到150元。”记者报出一个“内行”的价格。
“这些年砍得凶,但还是有的。”
明显熟稔行情的船工告诉记者,经营木材利润空间很大,一个方怎么说也要赚一两百元。
记者选择在一个地名为“麻细湾(音)”的小山坳上山,刚下船,就看到水库边12节被锯成两米长的油松。
这些松树的鳞皮已被蹭掉,显然是被人从山上直接滑下来的,山体被冲出了一条目测宽约4米的光溜溜的大槽,大槽两边,随处是新鲜松树的鳞皮,寸草不生的大槽在两边郁郁葱葱的林地对照下,分外扎眼。
沿着大槽旁杂草丛生的山路,记者步行入山。近3小时的行走中,不时发现横七竖八的松树树干。一棵被砍了一半但尚未彻底砍断的松树松针依旧苍翠,在一株直径为31厘米的树桩上,记者发现了3只蚂蚁的尸体,显然,它们是爬上树桩后,被松脂黏住无法挣脱,直至丧命。记者用手一摸,树桩新鲜溢出的油脂依然黏手,其年轮超过30。
山乡人烟稀少,刚收割完的冬水田已干涸,地里枯死的玉米杆儿在风中瑟瑟抖动,蟋蟀的鸣噪和远方黄牛的哞哞叫声让山林更显空旷。稻草人随处可见,比比皆是的大树桩及干枯的枝桠与山林的恬静安宁很不协调。
眼看快要下雨的正午格外闷热,记者又累又饿,试图找户人家讨口水喝。转过一个山头,记者发现了第一户人家,挂着“小河1组58号”的蓝色门牌号的房内空无一人,而屋旁就是10余节锯好的油松。底端直径多在25~35厘米之间,年轮多在30左右。
绕过又一个山脊,土狗的嘶叫阻止着来客。记者只得原路折回。一名女孩飞奔追来,在对面山上大声地一次次询问记者是干什么的。
又找到两户人家,饥渴难耐的记者试图买点吃的,但没能成功。这个很少有外人造访的山区对生人保持着高度警觉。
走过这片山林中约一平方公里左右的区域,记者合计发现尚未运走的100节左右的树干。滑树用的槽、随意丢弃的树冠、枯死的树桩显示,这片山林曾遭受过更严重的砍伐。
“他们想赶过来和你‘私了’”
结束在麻细湾的探访,记者乘坐摩的随机进入另一个名叫“芭蕉岩(音)”的林地,这里属于渡河村。
这里人烟相对更稠密,记者一进入村庄,每个人都一遍遍盘问记者是干什么的。
记者不予理会,在林地转悠近1个多小时,并没有发现正在砍伐的迹象。
沿着林地里被蜘蛛网层层笼罩的羊肠小道,记者漫无目的地前行时,突然听到对面山林里传来树木倒地时枝桠生生断开的清脆响声,随后,是大树轰然倒地的闷响!
声音清晰地从溪涧对面的山上传过来:“这一节粗得很,你一个人怕背不起哟!”
“我们两人抬,你要踩稳当。”
“嘿哟,嘿哟!”
……
对面的松树林异常茂盛,阳光很难透过浓密的松针照到地面,记者远远望过去,看不清人,通过声响小心辨认,发现对面至少有10余人在至少两处分别砍伐。
又一棵4层楼高的松树被砍倒,在密不透风的树林中砸出一片缝隙,趁着这个时机,记者看见了几名伐木者。同时,对方也发现了周围没有遮拦、穿着白色短袖的记者,“你们看,对面地里有个人!”
魔术般,对面刹那没有了任何声响。
山涧旁的陡坡无法行走,记者只能选择最近的路,以最快的速度绕道跑向砍树的地点。等记者气喘吁吁狂奔赶到时,现场已空无一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砍伐工具,只有半透明的松脂从刚被砍倒的松树断口处慢慢往外渗。
眼看途经走马镇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就要开了,记者不得不离开。乘坐一辆摩的出村约10分种后,年轻的司机接了一个电话后告诉记者,有人在向他打听记者是干什么的。
几分钟后,他的电话再次响起。他转告记者说,“他们想赶过来和你‘私了’”。
记者本想通过“私了”套出更多内情,但考虑到时间以及人身安全因素,选择了断然拒绝。
“砍树要啥子手续哟?”
在走马镇,找人打听,大多都能就砍树卖树的话题说上几句,这俨然是公开的秘密。
一个老农给自称是“刚入行的木材贩子”的记者指点迷津说,如果木材贩子自己来砍树,每立方米要100多元,如果由当地人负责砍伐和搬运,每立方米就要三四百元。
当地人说,在村级公路修通之前,林区深处砍树的现象并不严重,因为搬运不方便。而今,“村村通”工程实施后,公路通达的地方,砍树的人也就多了起来,第一批倒下的就是那些直径在20厘米以上的大松树、大柏树。
《森林法》明文规定,采伐树木必须办理采伐证,但这里很少有人认为采伐证很必要,“砍树要啥子手续哟,有几个办了的嘛!”
按照国家统一部署,从1998年9月起,重庆开始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试点,2000年至2005年为该工程试点的第一期,到 2010年结束。这项工程以全面停止天然林采伐和重点生态保护区商业性采伐,积极开展生态公益林建设,妥善分流安置国有林业企事业单位富余职工等为主要任务。
这意味着,天然林采伐是被禁止的。但当地人说,好像听人说过这个事情,但是,“这里树木多得很,砍几棵树,没啥了不起。”
一名曾经参与贩卖木材的年轻人说,前年和去年,走马镇大规模盗伐达到一个小高潮,镇上有10多名贩子长年从事木材收购和贩运。最为猖獗的是去年年底,每天都有数车木材运出山去。
他说,以一车木材有8立方米计算,每立方米至少需要砍伐3棵胸径在20厘米以上的大树,以高峰时每天运送10车的数量计算,仅仅一个走马镇,一天至少要砍伐大树300棵左右。“砍伐有季节性起伏,平摊下来,一个镇一年将砍掉差不多10万棵大树,再保守一点计算,打个对折,5万棵树是肯定有的。”
他说,走马镇以前大松树、大柏树很多,现在公路沿线只要货车能通行的地方,直径25厘米以上的松树,多数已经被砍掉。
记者无从核实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据,但在记者多日走访的区域,的确很难找到胸径在25厘米以上的大树,树林里,随处可见新鲜的或开始腐烂的大树桩。
加工厂松树树干堆积如山,大多是“境内购材”
人们为什么砍树?这些被大量砍伐的树木到哪里去了?
在走马镇,记者获悉,万州有很多贩卖树木的“木材贩子”,他们的“下家”是万州大大小小的木材加工厂。其中,一家由福建人开设的厂很有名。在进山之前的10月1日,记者已按当地人指点去往这家位于万州区驸马学校旁的加工厂,这里距离万州区政府有5公里左右的路程。
该厂没有公开挂出任何招牌,面积与只有一墙之隔的驸马学校大体相当。在这里,松树被沿着年轮一层层剥开、展平,阳光照射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在加工区,被一层层剥开并晒干的松树块被纵横交错压成木板。这就是该厂的成品了,这些木板将大多在建筑工地使用。
记者注意到,厂里堆积着200多节尚未剥开的松树树干。
一名女工热情地将冒充“谈生意”的记者带去见老板,一名操着有福建口音普通话的年轻人熟练而友好地为记者斟上铁观音茶。一来二去“谈判”后,他给出了价格:“46元1方”。
记者毕竟是外行,很快就被对方察觉,无法问到有价值的信息,不得不道别离开。
10月4日,记者到达万州城区内的一家竹木制品公司,高高的围墙隔开了厂房。记者爬上附近的小山头,看到8堆、数千节松木被整齐堆放在围墙脚下。3辆车正在厂内转运,在一个角落,剥下的松树皮堆成了一座至少20立方米的小山。
在走马镇街上的木材加工厂里,记者看到,用松树加工成的木条整齐摆放成十余堆,均有两三个人高。
有知情人告诉记者,万州的木材加工厂很多,至少有100多家(记者通过另一渠道获悉,可能有300家竹木加工及经营企业——记者注),只有几家是“境外购材”,绝大多数是“境内购材”,这意味着,他们需要万州区内的木材进行加工。
万州区的这数百家竹木加工及经营企业,仅以每家年加工量在1000立方米、每立方米需要3棵树计算,数百家约需要90万棵树,怎么维系这些加工厂的运转?这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巨大的市场需求让《森林法》的很多规定不能得到切实执行,林区里砍伐出来的树木都被运送到这些加工厂,完成整个链条的最后一环。
利益驱使木材黑市的兴盛
油松在生长的前5年,树高和直径生长较慢,5~20年为生长极盛期。其生长速度受到是否向阳、土质的肥沃程度等多种因素的制约,但一般说来,要长成胸径超过20厘米的树,最少也需要10年甚至20年以上。
为什么这么多人置法律规定不顾,砍伐前辈留下的生态遗产?
知情人一语道破:关键在于其中的暴利。
对于农民而言,卖树能获得可观的收入。当地一般有两种计价方法,一是以底端直径计算,每增加1寸,单价就增加1元。比如,1寸的树,价格为1元;两寸的树,价格则为2×2=4元;3寸的树,3×3=9元……一棵直径9寸的树,可卖到9×9=81元,树越大,价格越高。
随着大树被砍伐,市场大多改用立方米计价,1立方米在100~150元左右。
木贩子支付给农民树木费用后,需要为每立方米木材支付100多元的砍伐费用和100多元的运输费用,而在万州的收购价格则在500元/立方米左右。这意味着,正常情况下,他们每立方米能赚得170元左右,每拉出贩卖一车,就有1000元左右的利润。
“木材贩子”的收入相当可观。传说中,一名1999年入行的“木材贩子”,凭借此道跻身百万富翁行列。当地可能有数百人在这个行当中淘金,成败取决于胆量、运气以及“方方面面的关系”。
除了砍伐环节,有关法规对木材经营各个环节都作出了明确规定,比如,从林区运出非国家统一调拨的木材,必须持有木材运输证;木材运输证必须随货同行;没有木材运输证的,承运单位和个人不得承运。木材收购单位和个人不得收购没有林木采伐许可证或者其他合法来源证明的木材。
这些规定是否得到切实执行,是个巨大问号。事实上,多数木材的运输和贩卖,都没有这些手续。
因为经济利益,木材加工厂对木材有着巨大的客观需求,激发了当地大批“木材贩子”的热情,他们又将这种热情传递给林区的农民,最终形成了砍树流水线。木材“黑市”也在利益驱使下,逐步成长乃至兴盛。
记者 田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