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星拍摄的照片上,罗布泊地区看起来很像“大耳朵”。
地理学家沙漠探险,亲历彭加木失踪事件
夏训诚 探秘罗布泊
夏训诚地理学家,1934年生,江苏高邮人,1957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地理系。历任中国科学院新疆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研究员、所长,天山托木尔峰登山考察队负责人,新疆罗布泊综合考察队队长,兰州冰川冻土沙漠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沙漠调查和地质学考察工作,编著有《罗布泊科学考察与研究》、《神秘的罗布泊》、《新疆沙漠和改造利用》等。
去年年底,一支声势浩大的科考队伍再一次来到新疆罗布泊,这是我国自1978年以来规模最大、考察范围最广的综合科考活动。带队的夏训诚今年已75岁,这是他第29次深入罗布泊地区。30年时光中,夏训诚目睹了罗布泊从一个无人涉足的军事禁区,变成了科考人员、探险家和媒体聚焦追逐之地。他经历了同事彭加木的遇难,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寻找彭加木”媒体事件,见证了罗布泊的形象随着科研进展,越来越清晰。
科研止于禁区,魂牵梦萦20载
1900年,瑞典地理学家斯文赫定,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孔雀河下游的罗布荒原探险时,他的维族向导于德克返回营地,去取不慎遗漏的铁铲。于德克不光取回了铁铲,还捡回来几件木雕残片。斯文赫定见到这些东西激动万分,很快组织队伍对当地进行挖掘。他们挖出了佛塔、殿堂、木雕建筑、钱币等大量文物,又陆续挖出了很多烽火台———一个沙漠古城的轮廓慢慢呈现,这就是在中国史书中记载的“绿洲小城”楼兰。它曾繁华一时,却在公元4世纪时突然消失。楼兰古城的发现,轰动了整个世界,它被称为“东方的庞贝城”。
这个故事被斯文赫定记载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回忆录中,半个世纪之后,一个中国南方的青年读到了这本书。
中国青年就是夏训诚,他被书中描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神秘的罗布泊、楼兰古城深深地吸引了。高中毕业后,他报考了南京大学地理系,主修自然地理专业,专门研究沙漠问题。
夏训诚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是江苏人,说起话来,还带着酥软的南方口音。1957年毕业后,他调任中国科学院新疆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工作至今。半个世纪以来,他的一切工作和生活,都围绕着新疆的沙漠。
“我一辈子在新疆做了两件事,一个是在新疆进行沙漠化的治理,第二个是1980年彭加木去世后,又组织了多次罗布泊考察。”他平静地总结道。
至于斯文赫定生动描写的罗布泊和楼兰古城,在这位沙漠科学家参加工作的最初20多年,一直是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们做新疆的土地、草场分布,其他地方都有了,就是这儿十万平方公里还老是空着,我们科研人员想打报告进去都不行。”夏训诚回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里是世界上最封闭、神秘的地方,中国在罗布泊地区进行了多次核试验,并于1964年成功引爆第一枚原子弹。与此同时,这十万平方公里严密禁闭的军事禁区,成为沙漠科研人员好奇万分,却绝对触摸不到的梦幻之地。
盐泽地与“大耳朵”的探求
公元一世纪,张骞出使西域,惊讶地发现,沙漠中骤然出现了一个碧波荡漾的湖泊,和旁边人来人往、繁华的小城楼兰相互呼应。“楼兰,师邑有城郭,临盐泽”,西域归来,张骞向汉武帝上书写道。
这个“盐泽”便是我们现在熟知的罗布泊。两千多年过去了,瑞典人斯文赫定站在罗布泊旁,也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罗布泊像座仙湖,水面像镜子一样……”他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写道。
斯文赫定之后,又过了80多年,夏训诚也来到了日思夜想的向往之地罗布泊,而此时的罗布泊,说是湖,其实是沙漠。满目荒凉,飞沙走石,不见一滴水珠,曾经烟波浩淼的绿洲变成了一圈圈盐壳,此外茫茫荒漠,罕有生物。
上世纪70年代末,罗布泊进入半开放状态。1979年,中日合作的电视片《丝绸之路》开拍,夏训诚借此机会沿着罗布泊外缘走了一遭。同时,他与同事彭加木摩拳擦掌,准备真正进入罗布泊,他们都太渴望见到斯文赫定曾经泛舟而行的地方。
彭加木是上海人,同样热爱新疆,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上海工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战胜癌症,坚持进行科研,被称为当时科技界的标兵。70年代,彭加木主动提出支援边疆科研,第一次奔赴大西北,与夏训诚一起组织了新中国第一支罗布泊科考队伍。彭加木任队长,夏训诚任副队长。
彭夏二人分别肩负着不同的任务。曾经的罗布泊,是塔里木河在下游形成的湖泊,专事研究土壤的彭加木曾经在塔里木河中上游发现大量的钾盐,以此推论,罗布泊肯定含有丰富的钾盐。“他是搞农学的,知道我们国家是缺钾的国家,每年需要大量进口。彭加木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把那儿的资源搞清楚。”夏训诚说。而主攻环境研究的夏训诚,则主要想对当地的环境生态有所了解,比如,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罗布泊从波浪荡漾的湖泊,变成全中国最干旱的地方?是在什么时候变化的?现在的这十万平方公里地貌,到底是怎样的形状?
最后一个问题,夏训诚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1980年,彭加木率领11人科考队首次开赴罗布泊,准备第一步摸清路线,第二年采样,第三年总结。夏训诚则同期在美国考察,在美国时,他在一位美国遥感专家的会客厅中,见到了一张美国在冷战期间拍摄的罗布泊遥感卫星照片,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罗布泊的地理全貌。“是一个很明显的大耳朵的形状,样子很令人惊讶!美国教授问我这一圈圈的是什么,耳垂是什么,耳心是什么,我都回答不上来,非常沮丧。”
更令人震惊的是,出差回来,在火车途中,夏训诚听到了新华社的广播:著名科学家彭加木在罗布泊考察时失踪。
红柳沙包是罗布泊的特殊地貌。
在罗布泊失踪的探险家彭加木。
大漠苍茫,寻找彭加木
夏训诚迅速赶赴乌鲁木齐,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件事情的后续故事,会一直延续到30年后的今天。
“罗布泊上没有一个标志物,跟锅底一样,极易迷路,当时考察队制定了原则,单人不能行动,单车不能行动,万一出了问题,互相都可以有个照应。”然而,1980年6月17日早上,队长彭加木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夏训诚后来组织了三次大规模的寻找行动,第一次“寻找彭加木”,120多个人,30多辆车子参与,甚至还有直升机协助。同时,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媒体也开始连续几天报道彭加木的失踪。
作为救援队队长的夏训诚,压力巨大。100多个人,在荒漠中寻找彭加木,本身就很危险,为了保证救援者本身的安全,他们采取了十人一组,每人之间十米,拉网式向前走的方式。同时,夏训诚带着彭加木的儿子,两人整天形影不离。“他整天喊着爸爸,要出去找爸爸。万一爸爸没找到,儿子又失踪就不好了。”
救援队伍行进的前十公里范围内,彭加木的脚印都清晰可见。“他穿着队里发的42码的翻毛皮鞋,能看到他在沙地上向东走。”救援队伍走到五公里处,甚至发现了他坐下休息的痕迹。“草丛里有他坐的印子,另外,还挂着他吃过的椰子糖。他是上海人,喜欢吃糖,前几天农场里有人见过他买这种糖。”
可是,再往前走五公里,脚印消失了。原来,前面是一片死硬的盐碱地,留不下一个脚印。彭加木当时穿着土色的衣服,直升机也找不到他。在彭加木事件之后,全国科考人员都会穿戴红色的衣服和帽子,就是吸取了这个教训。
“当时想着七八天应该能找到他,没找到,又想着十天内能找到他的遗体,结果这两方面,一个都没找到。”
雅丹地貌的死亡陷阱
之后的几十年中,研究人员分析了很多彭加木失踪的原因。当时科考队伍曾在帐篷往南100米处埋了一头野鹿,别看是小野鹿,个头比人还要大,但是,等到一个月后队伍在找彭加木时,小野鹿的尸体已经被风沙全埋掉了。更何况,彭加木失踪的第二天下午4点钟,曾经刮了一场大风,因此,他被风沙淹埋的可能性很大。
另一种可能是陷入雅丹地貌之中。雅丹地貌是罗布泊特有的地貌,维吾尔语中是“险峻的土丘”之意,它是由河湖泥土沉积物经风化、流水冲刷和风蚀形成的地貌,这种看似小山丘的地貌其实很酥松,随时会往下陷。夏训诚要求救援队员们遇到雅丹包,要转一圈,看看附近有没有埋着什么。果然,队员们发现了13具野骆驼的尸体。他们猜测,野骆驼年老的时候,会选择背光,背风沙的安静的地方老死而去。很有可能彭加木在迷路之后,也选择了在雅丹包周围背风的地方休息,结果昏迷遇难,被下塌的雅丹包埋住。
“一直都没有找到他的遗体,这在后来成为了罗布泊科考史上的一个谜。”令夏训诚想不到的是,在之后的30年时光中,不断有人声称发现彭加木的遗体,每一次都引起大众的关注,但没有一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遗体是彭加木。彭加木成为苍凉荒漠中的一个悲壮英雄形象,在他之后,有很多探险者试图闯荡罗布泊,探险家余纯顺也在罗布泊遇难,死亡让罗布泊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2007年时,又有报告称发现一具干尸,怀疑是彭加木遗骸。这次的发现,地点正好是此前排查忽视的东南方向,距离彭加木失踪处很近。经过中科院古脊椎所专家的鉴定,遗骸的身高、死亡年龄都和彭加木吻合,但是因其子女不愿贸然进行DNA测试,遗骸认定一直都没有结论,夏训诚心头放不下这具干尸,他非常希望能有一天说服彭加木的子女,让这个30年中被无数人关注的谜,找到一个最终答案。
无水有盐,罗布泊地质变迁
彭加木的死,正好处在中国科研起步,时代变迁的关键时期,他也由此成为了一个符号,象征了一次转折。罗布泊从军事禁区,变成了科研人员和探险者关注的热土。
罗布泊开放后的近30年中,尽管还存在很多的谜,但夏训诚在美国专家面前曾遭遇窘迫、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此后都一一得以解决。比如,我们已经知道了罗布泊曾经是盐水湖,在逐渐干涸的过程中,湖水高度浓缩,形成了一圈圈的盐壳地。我们知道了“大耳朵”中的各个部位,如“耳环”是在湖水退缩的过程中留下来的痕迹,“耳孔”是中央的一个半岛形成,“耳垂”是喀拉湖水的一条河流,流进罗布泊形成的四个三角洲。
彭加木本想寻求的问题也找到了答案。“我们现在知道了罗布泊一年能生产120万吨钾盐,马上就要能生产180万吨,是很了不起的产量。彭加木关于钾盐的遗愿算是弄清楚了。”夏训诚说。
罗布泊曾经是个美丽的湖泊,后来迅速干涸,成为中国最干旱的地区,它在历史上先后有七次湖泊变涸地的反复,1921年和1952年,曾经有过两次大规模的建坝行为,而最后一次大变,则导致罗布泊水源的彻底消失。此前,人们通常认为,罗布泊最后一次变干是1972年的事情,也有人认为是50年代变干的,而夏训诚在去年年底率队考察得出结论,确凿的时间是1962年。
“1959年塔里木河中上游进行了大规模的开垦,建了大规模的国有农场,水就下不来了。结果不出三年,罗布泊就全干了。”他解释说,“罗布泊是个浅盆子,最深的地方也只有三米多,如果不来水,两三年就会蒸发干。”
“新疆的情况就是,水流到哪儿,哪儿就是绿洲,水离开后,哪儿就是荒漠,”新疆有100多条河流,半个世纪以来,整体降水量几乎没有变化,水少地广的情况下,出现绿洲也是很宝贵的。“水带来文明,人是跟着水走的。”夏训诚说。
红柳沙包里的意外发现
除了考古价值,生态价值之外,罗布泊属于特殊的盐碱地,有着丰富的地理资源。中科院院士刘东升曾经说过,罗布泊像一个第四纪的实验室,能从中看到很多东西。“你可以在这儿看到很多地质地貌现象,湖泊的形成、大小的变化、沙丘的变化等等。”夏训诚说,在他29次深入罗布泊的经历中,就有着很多的研究意外。
有一次,车行驶到半路,他突然喊停,大家正在纳闷之时,夏训诚来到了路边一个长相奇特的沙包面前。沙包的一个坡面垮塌了下来,里面的地质结构清清楚楚。“一层沙子一层枯枝落叶,我数了下,一共有623层。”这个意外发现,即后来被称为“红柳沙包”的地貌现象,给夏训诚提供了很多启发。“春天沙子来了就沉积了一层沙子,到了冬天,枯枝落叶来了盖在上面又一层,这样一年过一年,每一层就代表了一年,623层就意味着623年,像树轮一样显示了这个地貌的年龄。后来用碳14的方法测了一下,年代完全一致。”更有意思的是,通过看沙层和枯枝落叶层的厚度,还可以分别判断当年风沙和降雨的量。这个意外的发现给夏训诚带来了额外的研究成果。
“去罗布泊很苦,但我感到那儿有无穷无尽的东西。总有各种意外和收获产生,我现在已经75岁了,还一直痴迷于此。”
去年,夏训诚把自己20多年罗布泊的研究精华整理成一本厚书《中国罗布泊》,去年科考之后,他又在罗布泊移动与否、湖泊形成时间、雅丹地貌形成原因等问题上,提出了和国际上不同的看法。“我曾经很崇拜斯文赫定的书,但现在等于对他的书作了纠正。”夏训诚笑道。
现在,夏训诚正在准备下一次罗布泊科考,他希望能对这个研究不完的地方进行全面的科学考察,并在今后建立自然保护区。这是块太珍贵的地方,有着太多需要保护的古迹、地貌和生物,然而现在的罗布泊,一直都面临着盗墓者的破坏威胁。
罗布泊不会再出现被塔里木河滋润的大湖景色了,但是,夏训诚认为,它最好的结局是成为一个很大的工矿区,将钾盐充分利用起来,形成一个几千上万人的小镇,开采三四十年。事实上,现在的罗布泊已经暂时出现了一个广达188平方公里的钾盐卤池,如果不尝一下水的咸味,清且涟漪的样子会让人误以为罗布泊又出来了,不过,这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而已。 采写 记者 金煜 摄影/记者 孙纯霞